中俄老朋友矢志不渝的初心
——从电影渠道、桑拿外交到老朋友俱乐部
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外交政策咨询委员
中俄友好、和平与发展委员会老朋友理事会主席
周晓沛
1964年，我因喜欢俄语考上了北大俄罗斯语言文学系。自1973年进入外交部起，先后经历了唇枪舌剑的中苏边界谈判、聋子对话式两国关系正常化政治磋商，“结束过去、开辟未来”的中苏高级会晤；见证了中俄双方从相互视为“友好国家”到成为“建设性伙伴”，再到建立“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退休后仍不忘初心，赓续民间友好交流。
近半个世纪以来，不论两国关系好坏或遇到什么障碍，双方外交官都力求相互理解信任，携手缓和局势、化解难题、推动合作。中俄老朋友在同一“战壕”中凝结的真挚友情历久弥新，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深厚传统友谊。
电影渠道传递信息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中苏关系处于调整变化的微妙时期。当时两国官方几乎没有交往，相互间很难进行正式交流，更无法传递信息。在这种特殊背景下，“电影渠道”应运而生。
所谓“电影渠道”，是指中国外交部苏欧司和苏联驻华使馆之间各有两名联络员，以借放苏联故事影片为名进行定期接触，释放某些信息。譬如，双方开始酝酿改善关系时，苏方十分着急，想加快进程，中方通过这一渠道转告对方，不能急，要“小步走”。中方最早的联络员是苏联处的陈棣、潘占林、赵希迪，我是后来的接任者。
自1974年在边界谈判中就相交相知的柯斯嘉 （伍康宁大使，现为老朋友理事会成员）回忆说: 双方定期会见大多安排在城里的餐馆进行，以转交苏联电影胶带的金属盒作掩护，我们向中国同事传递苏方立场，听取并向中央准确转达对方的论据。我们之间也有争论，但与聪明的中国同事打交道不仅帮助我们提高了自己的“中国见识”，还在日坛饭店第一次品尝了口味独特的糖醋活鱼。
1982年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去世后，安德罗波夫就任苏共中央总书记，主动提出要派主管经贸的第一副总理阿尔希波夫访问中国。开始时，中方对此没有回应。为了推动这一重要访问，苏方就通过“电影渠道”向我们放风：苏联新领导人真心要改善对华关系，而且指派这一人选也是考虑了各种因素。阿尔希波夫50年代担任过苏联援华专家总顾问，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认识陈云等老一辈中国领导人，可以顺便进行高层接触。中方答复同意后，就在访问计划将要实施的前一天，苏方突然以“技术原因”为由推迟访华，引起中方强烈不满。此时，苏方又通过这一渠道透露：契尔年科接任总书记后对华政策没有改变，只是因中越边境武装冲突升级而暂时推迟。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访问终于在1984年底成行，并取得了很大成功。陈云、彭真、李先念、万里等老朋友亲切会见了阿尔希波夫，双方久久相拥。陈云还书写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条幅相赠。此访被喻为两国关系回暖的“第一只春燕”，为后来举行中苏高级会晤做了铺垫。正如苏方当事人瓦洛佳（高尔什）所言，电影渠道开启了相互关系“解冻”的积极进程。
桑拿外交没有秘密
1994年至1996年，我在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担任公使期间，为了加深与俄罗斯朋友的关系，定期邀请他们到使馆洗桑拿浴。除了俄罗斯外交部主管局同事外，有时还包括总统府官员和新闻界朋友。
作为正式交往的一种补充渠道，在热气腾腾的桑拿房中，双方都赤裸相待，没什么“秘密”可言，更易坦诚相见，被俄罗斯朋友笑称为“桑拿外交”。实际上，这是“电影渠道”在新形势下的某种延续，而且内容更为充实丰富。
第一次桑拿活动很正规，双方先后致辞，商定成立老朋友俱乐部的章程。我声明从未洗过桑拿，别雷局长让我坐在桑拿室最下面一层并把毛巾盖在我头上，而他们不怕热都坐在最上面。蒸完第一遍，坐下来一起喝青岛啤酒。蒸完第二遍后，继续喝啤酒。有的俄罗斯朋友还蒸第三遍，并跳进冰冷的水池里过瘾，最后一起吃饺子。
俄罗斯老朋友基列耶夫、阿法纳西耶夫、莫伊谢耶夫、伍努科夫、拉什科夫、洛格维诺夫等携家属到中国大使馆做客
双方交谈内容无所不包，除了交换一般性意见和想法外，有时也涉及重要的敏感问题。在准备高访的过程中，双方主要通过正常的外交途径来讨论解决各种问题，但有时遇到一些不方便直说的难题，也可借助桑拿外交。如有一次俄罗斯总统访华前夕健康状况不佳，对方就在洗桑拿时“顺便”提到，希望在欢迎国宴上不要上茅台。我们立即将此信息报告北京。中俄启动国家元首定期互访机制后，俄方想推动建立两国总理定期会晤制度，但又没有把握，就利用桑拿渠道先进行试探。俄方一再强调，两国总理会晤制度与总统互访机制不会有什么冲突，相反有助于落实两国最高领导人达成的协议。在我方表示愿意就此问题进行探讨后，俄罗斯外交部正式提出建议，双方很快就此达成协议。
我在莫斯科工作的两年半时间里，先后与别雷、阿法纳西耶夫、莫伊谢耶夫三位局长洗过桑拿。最让我感动的一次是，俄外交部同事在桑拿房隆重地为我举行五十大寿庆祝活动，阿法纳西耶夫正式宣读装在红皮夹子里的生日贺词，并献上一大包特殊生日礼物——桑拿专用桦树枝条。
君子协议破解难题
中俄关系走过不平凡的曲折发展历程。令人难以忘怀的恐怕要数苏联宣布解体那一天。当时，我随同中国政府代表团抵达莫斯科与俄方谈判解决两国外交关系的继承问题。经过友好协商，双方很快就所有相互关切的重大原则及法律问题达成一致，顺利实现了从中苏关系到中俄关系的历史性过渡。当在外交部签署《会谈纪要》后，俄方主管官员莫尔古洛夫（现为俄罗斯驻华大使，老朋友理事会成员）在电梯里用中文与我咬耳朵说：“下一步该考虑安排总统访华了吧？”因这个问题较为敏感，我只是说“再想想”，告别时使劲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并点头示意。撰写《中苏中俄关系亲历记》时，我特地询问时任驻华使馆公参的莫尔古洛夫：“可否将我们在电梯里说的悄悄话写进去？” 他说：“ 好啊，写吧！”
双方经过近半年的相互试探、摸底和磋商后，俄总统首次访华才正式提上日程。在准备高访文件时，俄方坚持要搞条约，中方只同意搞公报；俄方提出搞联合宣言（декларация），而中方则主张搞联合声明（заявление），双方僵持不下。在访问前夕，拉佐夫局长（后曾任驻华大使，老朋友俱乐部成员）来京磋商，我们一起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好办法。无奈之中，我只好求助于俄文权威刘泽荣主编的《俄汉大辞典》，想在文字翻译上寻找出路。结果发现了“新大陆”，俄文декларация有两种解释：一是宣言；二是（外交）共同声明。这下可好办了，既然有“声明”的意思，不妨同意俄文的表述。我马上抱着大辞典去请示田曾佩副部长，他赞同用这种变通办法进行技术处理， 同时叮嘱不能出半点差错。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们还就具体操作细节达成“君子协议”：当俄方领导人提到政治文件的名称时，俄方翻译成中文“声明”；而中方领导人讲到“声明”时，中方翻译成俄文“宣言”。为了预祝成功，我们一起喝了香槟酒。
1992年12月俄罗斯总统首次访华取得圆满成功，两国领导人见面消除隔阂，郑重宣布“相互视为友好国家”。这句话看似简单，得来却是不易呀！从此，中俄开启了建立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新纪元”。
1992年11月中俄两国外长在莫斯科草签两国领导人首次会晤《联合声明》
传承世代友好理念
2006年秋，我刚从外交一线退下来，时任俄罗斯总统特使的莫伊谢耶夫大使来北京出差，专门打电话约请当年在莫斯科一起工作过的老朋友到雅宝路俄罗斯餐厅聚会。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老大使们相互热烈拥抱，都非常激动。大家按当年惯例轮流祝酒致词，边吃边聊，十分开心。结束时，莫伊谢耶夫倡议成立“老朋友俱乐部”，以后定期见面叙旧，大家一致表示赞同。从此，我们轮流坐庄，实行AA制，每年都要聚会几次，有时还到我们家里做客。这也是难得的人间真情！
2011年，莫伊谢耶夫改任驻新加坡大使后，特地给我写信说：“当初成立老朋友俱乐部的想法，看来是正确、及时的。在北京的会见，使我们得以重新回忆那段很有意思、责任重大的时光。那时，为了恢复和发展两国和人民之间的关系，我们双方携手协力。”
2017年，老朋友俱乐部积极分子瓦洛佳病重期间托人从莫斯科捎来信函。他在告别信中动情地说：“我怀着极大的愉悦和感激之情，追忆咱们一起度过的‘电影渠道’‘桑拿外交’和‘老朋友俱乐部’的那段时光。正是这些活动，有助于促进克服我们两国不正常关系时期的那些荒唐成见，增进了相互理解。在最终实现苏中关系正常化的过程中，确实也有我们俱乐部所有成员的一份功劳。”惊悉瓦洛佳不幸病逝，老朋友们无不悲痛不已，纷纷致电表达哀思，赞扬他为人谦虚、热情，真心希望中俄关系改善和发展。老朋友聚会时我们佩戴的俱乐部徽章就是瓦洛佳精心设计制作的，背景图案是中俄两国外交部大楼。
2013年6月，俄罗斯新任驻华大使杰尼索夫（钱益寿）刚到北京就表示希望会见老朋友。我们俩已有30年交情，他谦和真诚，口碑很好。我如约前往使馆，邀请他参加老朋友聚会并授予老朋友俱乐部纪念章。
同年8月，老朋友俱乐部为杰尼索夫大使举行欢迎宴会，正式颁发由所有会员签名的《荣誉会员证书》。大使用流利的汉语表示，今天见到这么多老朋友感到非常激动，对成为老朋友俱乐部荣誉会员感到非常自豪。大使还盛情邀请我们到使馆红房子搞活动，品尝俄罗斯风味烤肉，并向每位老朋友赠送正宗伏特加。
2016年老朋友俱乐部创建十周年之际，在两国外交部的大力支持下成立了中俄友好、和平与发展委员会老朋友理事会，其宗旨是传承世代友好理念，促进民间交流合作。双方各有十多位成员，都是数十年来相互信任、风雨同舟的老朋友。
中俄老朋友在钓鱼台国宾馆聚会
我们不仅每年定期聚会畅谈友谊，而且继续以各种方式，包括讲座研讨、建言献策、时评发声、著书立说，并尝试利用新媒体平台满腔热忱地为新时代中俄关系传递正能量。针对西方媒体刻意“妖魔化”俄罗斯，我们结合40多年外交生涯中的亲历亲闻，撰写《怎样看独特的俄罗斯》系列文章并转发公众号、微信朋友圈，受到好评点赞。
自2014年以来，我们创纪录地三次修订再版《中国和俄罗斯的故事》中、俄文版。王毅国务委员兼外长和拉夫罗夫外长为文集作序，指出：中俄关系迎来今天这样的大好局面，离不开两国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作者们做出了重大贡献。希望中俄两国的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朋友们能从本书中深切体会到中俄世代友好的珍贵，肩负起薪火相传的历史使命，携手努力，共同创造两国关系更加美好的未来。
原国务委员戴秉国也是老朋友俱乐部的荣誉会员，特为《中国和俄罗斯的故事》题词“薪火相传，世代友好”，这八个字恰是中俄双方老朋友矢志不渝的共同初衷和使命！
